梦里的皂角树
文/赵延鸽
昨晚午夜梦回,我又梦见了村头那棵皂角树,树冠巍峨,枝叶繁茂,碧绿如盖,一根根尖刺像钢针刺向天空,满树的青皂角挂在枝头,像碧玉坠子随风晃动,仔细倾听,种子在核内敲打外壳,叮咚作响,像无数个悬挂在树上的风铃。在我的记忆里,这棵皂角树古老而又神秘,从我记事起,它就在那里,据说已有百年,树干粗壮,树皮斑驳,矗立在村东头高高的围墙之中。它的树叶婆娑,繁茂遮天,树冠覆盖大半个院落,夕阳下的皂角树,像一座神像,又像一座古塔,守护着这一片古老的土地。
我的家乡在关中平原,村里各种树木丛生,杨树槐树柿子树,柳树桑树核桃树,不计其数,唯有皂角树,村子里只有这唯一的一棵,乃至方圆十几个村庄也鲜有皂角树。尽管每年都有人种下种子或插播树枝,但我从没有见过皂角树的幼苗,或者说我没见过第二棵皂角树。这就是皂角树的称奇之处,老人们说它是“护村树”,每每有外村外乡人路过,都不由自主的驻足端看,且啧啧称奇。村里的老人最爱围着皂角树一圈一圈又一圈的转着看着抚摸着,像抚摸着时光的年轮,刚出生的小孩也会在满月这天抱到皂角树下,由家里的长者在襁褓中塞一个皂角祈求平安,而我对这棵皂角树是又爱又恨又敬畏。
在我的眼里,这棵百年老树就像一个满头长角、浑身长刺的怪物,不但树身有刺不敢触摸,就连树的周围都不时散落着一根根的刺,光着脚丫满地跑的孩童,一不小心就会中招,扎的呀呀乱叫,从此对它望而生畏,而我就是那个最爱光着脚丫满村跑的小孩,被刺扎了多次还不长记性,只能将怨气发泄在皂角树身上。时至今日,我回忆不起来皂角树长的什么叶开的什么花,只记得褐红色的皂角挂满树枝,密密匝匝,像一树风铃,一阵风过,哗哗作响。我不喜欢皂角树的刺,却喜欢这满树的皂角。
八十年代的农村,肥皂、洗衣粉还很少见,人们还是习惯用皂角洗衣。每年十月间,皂角成熟,大人们将镰刀绑在长长的竹竿上,戴着挂有帏布的草帽,站在树的四周伸向斜上方割着皂角,防止掉落的刺扎在脸上,钻到衣领内。孩子们则提着小篮远远的围着看着,每掉下一大串时,就开心的欢呼着。直到地上落下一层,大人们放下竹竿,晃动的树梢趋于平缓,孩子们才一哄而上,开心的捡着皂角,不时传来手被扎的痛呼声,夹杂着大人提醒“小心”的劝告声,尽管手一次次的被扎痛,仍然麻利的捡着皂角不停手。在小孩子的眼里,这不是皂角,而是满地的钢镚,是美味的点心和盼望已久的头绳。捡回家的皂角太阳晒干,用斧头砸开,取出里面褐色的种子,皂角皮放在捣臼中捣成粉末,装在旧陶罐中。村子中间的涝池边,三五个妇女边洗衣服边唠家常,身旁的大盆里用开水化开的皂角粉浸泡着衣物,盆边一串串小气泡,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七彩的光,一只粗糙的大手抓起一件衣服,放在搓衣板上,棒槌抡的像流星锤,一下一下捶打着衣服,翻来覆去捶打搓洗,原本脏污的衣物变得干净,还带着一股独特的香味,这就是皂角神奇的功能。不但可以洗衣服,还可以洗头,皂角洗的头发又黑又密,还不长虱子。手巧的小姨还会用皂角做猪胰子,一份皂角一份猪花油拌一点草木灰,反复用捣臼捶打,直到三者充分混合,揉成拳头大小的椭圆型,放在阴凉处定型,两三天后猪胰子就成功了,洗手时抹一点猪胰子,手上的油污洗的干干净净,手也变得滑滑嫩嫩的,这大概是香皂的雏形。
三六九是镇上的大集,母亲将收集的皂角种子装在布兜里,再提上一篮子皂角,牵着我的手去五里外的镇上赶集。母亲提着皂角种子去了镇上的中药店,我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不敢随便走动,小心的将篮子放在卖锄头的大叔旁边,局促的看着人来人往,小声的叫卖着:“皂角五分钱一个,一毛钱三个”。可我蚊子叫般的声音在喧哗的街道中几不可闻,而我小小的身影在两边板车的夹击下更是毫无存在感。直到母亲从药店出来,我还没卖出一个皂角。母亲笑着摇摇头,将我带到斜对面的布摊旁,笑着对我说:“皂角大多是妇女洗衣服用,你要放在卖布的旁边,买锄头的大多是男人,放那卖不出去”。我看着两边泾渭分明的人群,顿悟,不一会功夫,一篮子皂角卖空,我开心的拉着母亲直奔炸麻花的小摊,那香气勾的我直流口水,早就忘了手上脚上刺扎的痛。
离乡已有数十载,皂角树不知何年何月已被砍伐,只留下小半截树墩刻上棋盘,遮天蔽日的大院已修成乡村健身广场。可每次回村,我都忍不住看向皂角树的原迹,那里早已没了遮天蔽日的大树,可它却移栽在我的心里。家乡的那棵皂角树,和我的童年一起,时常浓郁在梦里,梦中的皂角树,依然巍峨,树下的我,捧着脚跳的老高,耳边还依稀响起小朋友的嬉闹声:“一个老汉高又高,身上挂着千把刀,样子像刀不能砍,洗衣洗头吹泡泡。猜猜这是啥?”“我知道,我知道,是皂角树...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