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耕种的土地
文/王金启
打开记忆的闸门,无数关于母亲的回忆便如滔滔江河一般奔涌而来,震颤着我的内心。
在我心灵深处,母亲和故乡始终紧紧相连;故乡的土地始终和母亲密不可分。故乡是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,而故乡的土地,则承载着我对母亲无限的思念和回忆。
我的母亲,名字里有一个“兰”字。母亲一生为人处世,就像这个“兰”字,喜欢幽静的环境,不羡慕热闹繁华,不愿意与百花争艳,独自散发着淡淡的幽香。母亲非常内秀,清纯而且高洁。对人真诚善良,做事踏实认真。
我小时候,有几年时间,母亲和姥姥带着我,在老家农村生活。那时候还是生产队,每天没黑没白地劳动挣工分,累死累活也没有多少收入。一个村子里几十户人家,大部分家庭都是缺吃少穿。由于父亲在外地煤矿上班,我们的家庭条件多少能够稍好一点,但也好不到哪里去。上世纪七十年代很多农村还没有用上电,家家户户照明用的都是煤油灯。一个村没有一台收音机和一个手电。记得那时候父亲给母亲买了一块机械手表,是上海生产的蝴蝶牌的。我母亲总是不舍得戴,而是用一块心爱的手绢包起来,放在枕头底下,珍藏着。偶然拿出来,看一看时间,听一听手表指针转动的声音。村子里很多和母亲大小差不多的妇女,还有一些未结婚的姑娘,都没有真正见过手表,她们聚在一起,到我家里,一边说笑,一边做针线活,一边让母亲拿出手表来,她们一个传给一个,看一看,听一听,非常享受而且羡慕的样子。母亲也为此自豪了很久。
听姥姥说,母亲从小是家里的掌上明珠,姥爷那一辈老弟兄两个两家人六个儿子,就母亲一个女儿,因此无论是大姥爷全家还是我姥爷全家都把我母亲当作珍珠宝贝,疼爱有加。母亲从小任性,说不上学就不上学,想要什么只要姥爷姥姥能够办到的,立马就去办。自从母亲和父亲结婚之后,她却默默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,干再苦再累的活,从来不求人。遇见困难总是自己解决。我记事的时候,我的爷爷奶奶和姥爷已经去世,我的唯一的亲舅舅去了新疆建设兵团,因此赡养姥姥的责任都落在了母亲身上。母亲从来没有过任何抱怨。母亲带着姥姥和我们全家一起,把家庭经营得非常和谐。即使那时候非常贫穷,母亲也把老人和孩子安排得不缺少吃的,穿得也暖暖和和,在人前干干净净,在人后人们总是竖起拇指夸赞母亲能干善良待人和气有修养,记得村里很多人都说母亲是个有福之人。实际上,母亲是把困难自己扛起来,有了富裕的东西还要帮助亲戚和邻居。有了好吃的或者土特产,母亲哪怕自己不吃,也要给亲戚各家和周围邻居分上一些。
随着改革的步伐加快,我们老家的土地也开始承包。那时候的农村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所有权,什么是使用权,大家都认为是分地了。我们家也分到了四个人的地,有七八亩,分为三块:南地一块,北地一块,家后一块。母亲基本上都是靠自己耕耘播种并且收获。每到农忙季节,非常辛苦。我和姥姥有时候去帮忙,看到母亲辛苦的样子,内心很心疼,但又没有办法改变。
记得在我们村子后边,有一块地,母亲在那里种植了芝麻和玉米。我经常望着绿油油的玉米地,期盼着母亲早点干完活,我们一起回家,我总是觉得母亲总有干不完的活,夏天的时候又热又累,而且连一口水也喝不上。我对这农民世世代代耕种的土地真是抱有十分复杂的心情。没有土地,吃喝靠什么呀,只有有了土地才能多打粮食,才能有吃有穿。可是有了土地,这年年月月日日夜夜的劳作,让人望不到头,看不见边,彷佛一辈子就必须当牛做马。像母亲这样内秀的女人,在古代本是大家闺秀,在如今却天天背朝黄土面朝天,汗流浃背而且还没有多少收入,我在旁边帮忙都累得要死,心里对土地的厌恶就不由自主膨胀起来。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生活。也许在母亲的认知里,觉得一切都是命。她总是忍辱负重,逆来顺受,欢乐她也接受,痛苦她也接受,而且对她身边的人总是充满善意,能够帮助的尽心尽力去帮助,从来不计较是否吃亏,从来没有想到过回报。
玉米播种的时候,正是麦收之后,必须尽快播种,而且必须土壤合适,太干旱或者太湿的土壤都不合适。玉米播种后,盼望玉米苗早点出来,长势好倒还罢了,长势不好还要浇水补苗,非常劳累,男人干一天活都累得筋疲力尽,更不用说一个妇女了。玉米苗长出来要保持旺盛,中间需要施肥、除草打药灭虫,等等,总之是没有休息的时间。稍微有点空闲,母亲还要养点牲畜喂几只鸡,换个油盐酱醋钱。玉米长到一米五左右高的时候,开始出天樱,这时候个别玉米身上会长出一种黑色的菌类,类似于蘑菇,母亲会把这些菌类采回来,给我们做菜吃。
每到玉米成熟的季节,也是天气最炎热的季节,钻进玉米地里掰玉米,是非常辛苦的,不仅汗流浃背,而且速度要快,玉米叶子都带着刺,刮在脸上和胳膊上又痛又痒,汗水一流,衣服湿透,非常难受,又无处躲避,还必须干活。那些庄稼可不等人啊,既要快速收割,还要及时播种,这种生活就像一头牛被套住了脖子,不干不行,干着能把人累死。无论是收玉米还是收芝麻,都是天气像蒸笼,人在蒸笼里,还要拖着筋疲力尽的身子,尽力地一棵又一棵、一粒又一粒地抢收抢种。
不仅如此,无数的农民即使付出了无尽的勤劳汗水,也未必能够有个好收成,靠天吃饭是非常关键的,比如该收麦了一场大雨就会把一年的收成全部毁坏,或者一场冰雹或者一场狂风,或者连着下雨,或者连着干旱都会给农民带来无尽的灾难。什么“人定胜天”,完全是在欺骗百姓!即使科技再发展一万年,人在大自然面前,依然脆弱而且渺小。我们为了生活,只能拼尽全力去努力。母亲正是这样的榜样。好在风调雨顺,母亲在老家务农的那几年,总是把几亩地种的有声有色,喜获丰收。
母亲在南地种的是棉花,说来奇怪,母亲慈悲为怀,苍天总是对母亲十分眷顾。母亲种的棉花,每一棵都长势喜人。记得那时候我帮母亲打花岔子,捉虫子,那棉花总是有一人多高,棉花桃子结的又多又稠。很多村里人路过母亲种的棉花地头,总是啧啧称赞。收了棉花还要去弹棉花,弹了棉花还要去拔花茬,都是又脏又累的活。母亲那柔弱的身体,总是汗津津的,风尘仆仆,却踏踏实实地干着。现在回忆起来,母亲心中也有梦想,也有期盼。只是因为为了生活,母亲才从一个任性娇惯的女子变成了一位为我们遮风挡雨的母亲。
那时候,我们家的院子很大,院子里除了三棵大榆树和三棵枣树之外,还有一块空地。母亲就在空地上种植了向日葵和梅豆。那一年,向日葵花开得金黄金黄的,向着太阳旋转,每一棵向日葵都非常旺盛,长得像竹竿一样高,结出的向日葵花盘就像小脸盆一样大,颗粒非常饱满。在向日葵花下,母亲种了几棵梅豆。那梅豆就像长春藤一样,爬满了整个院子。梅豆花有紫色的,有粉红的,看上去非常鲜艳。梅豆角结的一簇簇一丛丛,非常喜人。母亲和姥姥都很大方,经常给邻居家一起分享这些梅豆角。看着院子里郁郁葱葱的向日葵和梅豆角,母亲也非常高兴,时常在做针线活的时候和邻居的女孩和媳妇一起发出欢快的笑声。
后来,由于有一次父亲脚部受伤,母亲从故乡赶到陕西铜川王石凹煤矿,我们全家在煤矿生活着。母亲为了增加一点收入,就在我家住的窑洞前面开垦了一片荒地。荒地经过母亲和父亲的耕耘,把料江石全部捡出来,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土地。母亲在这块地里种上了玉米。由于多年没有种过,那玉米都长得像小白杨一样,结出的玉米棒子都有一尺半长,而且颗粒饱满,吃起来有点甜,有点香。母亲给邻居家送出了很多,我也和父母亲一样,带着几个小朋友在我家吃过好几次玉米。吃完了还不算,还要送给人家几个玉米棒子。
几十年风风雨雨,后来父亲去世后,母亲回到故乡,我家的承包地也没有了。经过多次努力,总算给我家重新划拨了五亩地。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多病,已经不能再参加种地劳动。但是母亲仍然闲不下来,有点空闲就去拾柴火。后来和我家关系特别好的一家邻居有一片房屋拆迁后闲置的土地,母亲在那片地里种上了十几棵南瓜。刚开始,南瓜出来一点都不引人注目,直到南瓜秧长得连成了一片,南瓜花开得金灿灿的,我们去看的时候,瓜秧上已经结了好多小南瓜。到了收获季节,好多邻居都知道是母亲种的,知道母亲心慈面善,就大大方方地去扛走一两个,一个南瓜都有十几斤重。我们家也留了十几个大南瓜。第二年,母亲病重了,不能再种南瓜,有个邻居又去那里种,就没有结出几个南瓜,结出来的也都只有拳头那么大。有些邻居都笑着说,我母亲有那个福气,在哪里播种哪里就兴旺。
如今,母亲已经去世十几年了,每当想起母亲,我总是想起我的故乡豫东平原,也会想起第二故乡陕西铜川王石凹煤矿,想起母亲耕种过的土地。多年来,我总觉得母亲并没有走远,她的关爱与呵护依然还在我的身边,她的音容笑貌依然就在我的眼前。想起母亲,我也想起“兰”,其实母亲的一生,就像一株兰花,独自幽香,静静绽放,不慕繁华,满心慈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