农事忆往三则
文/王成祥
“麦客”那一年
“麦客”在中国已有几百年的历史,确切地说,“麦客”是流动于陕、甘、宁等地,在麦熟季节为人收割小麦的短期劳务工。各地叫法不同,我们叫“跟场”,这种叫法一直延续至今。现在“麦客”这种劳动方式已经很少见了,渐渐演变成为一种具有地域代表性的农耕文化符号。
现在又到了“龙口夺食”的麦收时节,前些日子看到一些地区连阴雨,造成农民的麦子烂在地里,看得人心里难受。经历过出芽麦的农村人都知道,这是多么悲伤又无可奈何的天灾,即使掌握了现代化的收割手段,在大自然面前也显得微不足道。
“龙口夺食”是一场和时间的赛跑,是没有硝烟的战争,在农耕经济时期,农民靠苦力抢收。到了生产队时期是集体经济,大家共同干,苦一起苦,穷一起穷。而土地承包以后就不一样了,一些缺劳力和牲畜的家庭麦子熟得烂在地里,也无能为力,“麦客”的到来大大缓解了这一窘境。陕西关中地区的麦子成熟的早,就有甘肃、关中以北晚熟地区的农民来到这里当“麦客”,他们拿着镰刀、头戴草帽,有的背着被子,聚集到各镇点等活儿,有的直接到田间地头找活,为缺劳户解了燃眉之急,实现了颗粒归仓。每到麦子成熟季节,村里人就会提起以前村里谁“跟场”一天能割好几亩麦。
我也曾当过“麦客”,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,虽然已经过去了40年,但对于当时热情、紧张的场面仍记忆犹新。生产队期间,我当过挣半个工分的社员,和大人一起在六百米长的麦田里割麦,其他人割了两个来回,我一个来回还在三分之一地方挣扎,实在干不动了,流着眼泪失败而告终,工分没有挣下,还落吃不了苦的坏名声。
农民来到这个世界上,就是凭力气吃饭,走不了的路也得走,吃不了的苦必须去吃。
1982年,我从部队复员,农村已经实行分田到户,泛黄的麦子距离收割还有一段时间,村里年轻人一波一波地拿着镰刀,背着馒头袋子出门当“麦客”去了,为的就是挣现成钱,吃饱饭,还能背回数量不等的馒头。说是自己节省,实则连“偷”带拿。麦客“偷”馍是惯例,主家装着不知道,也许是朴实的庄稼人给下苦变相的施舍。家里人吃着“麦客”背回来的馒头,那洋溢的笑脸无法用文字形容,谁“偷”的馒头多,说明有本事,还在一起毫无忌讳地介绍“偷”的经验,招来围观人的羡慕。
“福利”的诱惑实在叫人动心。我得放下退伍兵的架子,随大流,加入到“麦客”队伍中,改变在村里人心目中割不了麦子的坏影响。虽然当兵几年长了个子,但割麦失败是大家不变的认知。年龄大的人,根本不让我入伙,怕我拖人家的后腿,还说我根本就不是下这苦的料,退伍费拿到手肯定不缺这几个钱。天无绝人之路,几个年龄相仿的同乡倒是愿意让我跟着他们干,在生产队时期他们就“跟场”,有丰富的收割经验。
我赶集买了两把镰刀,四个刀片,利用一天的时间将刀片磨得锋利发亮,等待召唤。那时候钟表还不普及,电话更是奢侈产品,只能凭感觉掌握时间,约好清晨鸡打鸣两遍出发,步行十三公里赶到镇上,在太阳还没有冒出来之前在“麦客”市场接活,过了这个时辰就没有人叫了,得等到第二天。前一天他们还一再叮咛我要把四个刀片都带上,中间没有磨刀子时间,还说两把镰刀也得戴上,作为备用,这都是经验之谈,毕竟打下的麦子是一起结算,人家担心我这个生手准备不足影响整体工作。
天麻麻亮我们就赶到了地点,果不其然,黑压压的人群排了大半个街道,穿着不同的衣服,拿着大致相同的工具,从说话的口音能听出来是河南麦客的还是甘肃麦客,也有陕北、关中麦子晚熟地方来的。太阳还没有冒出头,请麦客的主家也从不同地方赶来,狭窄街道挤满了人,相互在搞价。市场价割一亩地一元钱,只管饭不管住宿;不管饭不安排住宿一亩地一块三毛钱,搞价是路途远近和水浇地之别,因为水浇地产量高,收割难度大。这些我不懂,同伴有经验,很快就搞定了一家,说六亩是旱地,不安排住宿每亩一块二,只有半小时的路程,并承诺给他们家收割后,后面还有成熟的麦子,能接续上,不用再到市场揽活,节省时间。
大家非常高兴,认为接了个羊尾巴活儿(意思沾光),估算当天一人割一亩半,六亩地赶天黑就能结束战斗。谁知错误地估计了形势,实际与想象差距很大。金黄的麦子一眼望不到尽头,密度大到就是一把土也很难撒进去,是旱地没错,但在麦子成熟期间,连续下了几场透雨,再加上分田到户农民积极性高涨,肥料充足,麦子远远超过了水浇地的长势。丰收之年是喜事,只可惜给“麦客”收割增加了难度。大家面面相觑,有种“老马也有失蹄时”的无奈。看着成片的麦子在风雨的侵袭下东倒西歪,着实无处下手,我就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,年长的也同意说不干了,而其他两位坚决不同意,说你结婚有娃了,说话不腰痛,我们还没有媳妇,这样揽工回去不叫人骂死,落下吃不了苦的坏名声,谁家的女娃愿意嫁给一个“懒汉”?!经他们这么提醒,我也打消了逃避的念头。几个人一合计,既然接了这活,硬着头皮也得干。铆足劲,使出浑身力气,刀片换了几次,到天黑四个人割了不到两亩地,当晚主家过意不去,额外安排了住宿,他们也知道自家地里的状况,担心我们撂挑子不干,还得另找麦客耽误时间。
谁知天公不作美,从凌晨起雨就下得不停,整整持续了两天一夜,预报后面还有连阴雨,真是到了“龙口夺食”的关键时刻。天刚缓晴,太阳露出一丝光亮,麦地到处都是积水,主家心急火燎地让我们赶时间收割,我们也没有任何退路可选。再锋利的镰刀在雨后松软的土地上也发挥不了作用,割下来的麦子全都是连根带泥,年长的着实体力支撑不了,看见天上飘过来一点白云,就起身喊“雨来了!准备逃跑!”
用了两天时间,总算在连阴雨来临之前为主家将麦子收割到家里,人已经累得站都站不起来了。记得最后一顿饭,主家蒸的是大肉包子,算是款待我们,四个人一口气吃了五笼包子,我打了饱嗝后,准备站起身来,才发现自己两腿无法站立,几欲难走。主家感激我们付出了的劳动,临走多给了一些报酬,还给每人装了一袋馒头……
麦客之行,虽有苦衷,也算满载而归,我们在集镇最大的商店买了白糖、人丹等日用品。等快到村子时,三个年轻人找理由让年长的人拿着镰刀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们三个才当时出头,同龄人不是上学就是干其他工作,自觉 “麦客”不光彩,无形就有了自卑感。
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做“麦客”,却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记忆。对于中国农民来说,苦不计成本,再苦再累算不了什么,只要能得到应得的回报就心满意足了。正是那次干“麦客”的历练,后来多年里家里八亩麦子都是我一人连割带收,即使遇到天气不好的情况,也没有请人帮忙。更值得骄傲的是,当时我还在煤矿上班,晚上从不在矿上缺勤,白天在地里割麦也没有耽误收成。现在回想,都不知道当时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。
当“麦客”的经历已经过去近40年,自己也到了耳顺之年,回想自己半农半工的人生经历,留在心灵最深处的感受,还是农村苦,当农民不容易,那是真真正正的不容易,即使在我国农业现代化超速发展的今天,“麦客”已经成为历史,但农民并没有摆脱凭力气干活、靠老天爷吃饭的枷锁。
记录麦客,只为不忘却那段真情的岁月,留住用汗水浇灌的记忆。
打谷场(裹场)说起
在没有电、没有水泥和任何预警设施,人们完全靠天生存的时代,为了躲避自然灾害对环境的影响,我们的祖先最早掌握了观天时变化的基本规律。看天象,把握出行时辰,庄稼收种。在庄稼收割后,除糠晾晒同样重要。农民为了不浪费一粒粮食,摸索出了一整套方法,对收割的作物进行脱壳、晾晒、归仓。打谷场就成了这一道工序的主阵地。
我们老家蒲城一代把打谷场叫“场”,造打谷场叫“裹场”。裹场是有季节性的。流传“三月不裹场,麦子土里扬”,这是时间上的硬标准。农民经过秋播夏收(种)一年的辛劳,成熟的庄稼收割回来先要有搁放之处,然后再经过碾打、晾晒多道工序的处理,才能入仓。只有庄稼行当的“把式”勤快人,才能造出合格的打谷场。打谷场也是农耕文化的重要载体。
如何搭建满足生产需要的打谷场?农民有自己的办法。
首先得预留出薄地为场面用地,长期堆放秸秆,作为牲畜过冬的饲料。到了每年的开春,存放的麦秸秆已经被牲畜用得所剩无几,庄稼人再将底子打扫干净,将耙套到上两匹牲口上,把坚硬的土层松开,再换成用荆条等编成的耱,同样套上两头牲口,人站在上面,将松软的土层压平整,然后给上面撒上糠壳,用碌碡将酥松的土壤压实、碾平。每下一次雨,都要进行一次这样的循环作业,多则十遍,少则也得三五遍,等到麦子成熟的时候,打谷场的坚硬程度除满足对庄稼的碾打晾晒外,还能承载各种拉运的车辆和农具。农民把成熟的麦子收割到打谷场上,先堆存成一个一个的小山包,放上十天八天不等,然后再扒开,晾晒后碾打。堆放的目的除了便于统一碾打外,还能给收割后的麦子一定的成熟空间,堆放一段时间能增加产量,颗粒更为饱满,还能避免突如其来的雨水造成庄稼得不到及时处理而发霉变质。
碾打晾晒麦子最短也得一个月时间,在这期间,不论男女老幼,都要集中在打谷场上干同样的活儿,有的在外工作也会回来帮忙。如果说收麦是一场战争,那打谷场就是阵地。在此期间,每逢下雨,都要重新对打谷场进行碾压。麦子晒干,杂质处理干净,入户入仓,剩下的麦秸再变成牲畜过冬的饲料,到此,打谷场算完成了一半的任务。到了秋收后的谷子、玉米、荞麦等豆类作物全部碾晒完毕,打谷场才完成一年的使命,来年再次轮回。
农村土地包产到户以前是集体作业,裹场对一个家庭不会产生影响,一个生产队有一个打谷场就够了,可分田到户就不一样了,时令不等人,赶季节在同一时间干同样的活儿,多少户人家就得有多少农具,以及配套的牲口和劳动力,不具备条件的家庭,每到了裹场时间那急迫的程度,用热锅上的蚂蚁形容一点不为过。1983年是我们村分队的第一年,我既没有劳力也没有牲畜农具,完全是一穷二白的庄稼户,眼看别人家慢悠悠在赶着牲口在一遍一遍在场里来回转,我干着急没办法,幸好在校当班主任的同学,让全班同学在场面地上跑早操,就这样勉强碾打了五亩麦子,质量就可想而知。
后来农业机械化,农村有了跑运输的拖拉机,稍加改动用来裹场,速度快,效率高,除满足自家需要外,还给全村人、甚至外村有偿服务,由此才缓解了裹场的紧张局面。再后来联合收割机的出现,国家政策到位,农村实现了村村通水泥路,农民再不用为了裹场发愁,收割机将麦子从地里收购回来直接晾晒在水泥地上,干净省时,从此,农民彻底告别了裹场的繁琐劳动。裹场作为几千年农耕经济的产物,已经成为写入史册的记忆。
场里趣事
当盛夏火红的太阳辐射大地,像蒸笼一样闷热,人无处藏身时,才是庄稼人碾晒麦子最佳时机。这时农民把热根本不当回事,他们不分男女老幼在打谷场上,进行一项艰巨而最有成就感的劳动——摊场(晾晒麦子)。
拿扫帚的人将偌大的打谷场刷扫一遍,男劳力先用麦钩子、秸杈等大型农具将带穗的麦垛子揭开,平摊在打谷场的角角落落,妇女们再用叉子把麦子均匀地摊开。麦秸经过几个小时暴晒,发出吱啦的声音,说明已经晒到位了,这时,年长有经验的“把式”们头顶草帽,手拿鞭子和粪笼,然后给牲口带上鞍子,系上绳索,套在碌碡上,进行最关键的工序——碾场。碌碡碾场要给牲口带上笼嘴,蒙住眼睛,防止偷吃麦秸或是被惊吓发生事故,这个过程最少得持续四个小时。烈日炎炎,捉碌碡的人需要歇脚,每架配备两人,而牲口就没有这样的待遇,它们必须坚持到底。在我印象中,生产队时期最多有十多匹碌碡,排成长队,在摊平的麦子上慢悠悠地一圈一圈转场,老农和牲畜一样头顶烈日。被碾压的金黄色麦穗在烈日照耀下,反射出刺眼的光芒,牲畜身上也流下一道道的水印。捉碌碡的老农一边不停地拿鞭子抽打着牲口,一边用肩上搭拉的毛巾不停地擦汗,过不了多久,毛巾全成湿的,旁边的人把汗腌的毛巾拧干,再在水缸里过一遍递给对方,始终不耽误碾场。
夏日的高温暴晒让他们苦涩难忍,但内心却洋溢着丰收的喜悦。就这样,他们和拉碌碡的牲口在打谷场上一圈一圈不停地转悠,直至麦穗平展发亮,才算完成场里的第二道工序。
卸了碌碡的男人们将手里赶牲口的鞭子、粪笼换成了木掀和杈,进行具有技术性挑战的最后一道工序——扬场,通过风的作用,将混杂糠壳等杂质与颗粒分家,放在现在条件下,有风机和多种现代化设备,分离不是问题,但在以前没有电和任何机械的年代,分离完全靠自然风吹。扬场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,绝对是一项拼技能的硬技术。场中间像小山一样的麦堆,不管有风还是无风,经过几个老农一个晚上的历练,第二天肯定麦粒是麦粒,杂质是杂质,清清楚楚。所以,在农耕经济时代,扬场的人普遍受人尊敬,被誉为“庄稼活难不倒”。
如今的农业生产已经实现了机械化作业,而沉淀几千年的农耕文化,是先民们智慧的结晶,也是一个国家社会社会变迁的见证,挖掘和梳理农耕文化,仍然蕴含着巨大的时代价值。
(作者简介;王成祥,陕西蒲城人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陕西省能化作协名誉会长,《陕西煤炭》杂志主编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