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天空飘走一朵云》长篇小说连载第3期
文/任来虎
五
田菲与谷鸽俩人刚刚走到村口,就看见玉米地边一大群人吵吵闹闹的,还看见了会计叔叔奔跑的身影。竟然有救护车疾驰而来,山东庄里可从来没有来过救护车啊!田菲心里忐忑不安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,便跨上自行车,带着谷鸽,气喘吁吁地赶了过去。
人还没到跟前,田菲一抬眼,就看见父亲躺倒在地,心里猛然一惊,慌忙下车,自行车都来不及撑好,边跑边哭地扑到父亲身边,大声地哭喊道:“大,你咋了?”她急忙拉着父亲的手,想把他从地上拉起来。
田玉佩抬头一看,发现是女儿回来了,也不再臭骂大个子了,拉住田菲的手,咬咬牙慢慢地坐了起来,对女儿说:“娃,你别哭了,大没有什么事情,就是被村子里这些愣怂气得实在没有办法,这些愣娃打架把我撞倒了,怕是闪了腰。”
“哎呀,大,你没有事情就好,看你躺在地上的样子,把你娃快吓死了。”说完,田菲艰难地把父亲扶了起来。
转眼一看大夫正在给哑巴包扎和处理伤口,哑巴哥哥满脸是血,双目紧闭,好像没了气息,而老八僵直地躺在那里,浑身沾满黄土,胸前及脸上污垢不堪。田菲和谷鸽看着平时村上这些亲如一家人的乡亲们,每次见了人都是和和气气的,今天这是怎么了?她们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。
父亲清清嗓子,吐了口痰,喘了口气才说:“唉,为了浇地抢水,都是老八二愣子和大个子李逵,两人死也不相让,大打出手,哑巴为了救我,结果被老八一铁锨拍到头上了。唉,你看哑巴可怜的,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田玉佩刚刚说完,老八慢慢地灵醒了,转身看了一眼哑巴,满脸血糊糊的样子,而身边早已经不见了大个子的踪影。他心里越想越怕,怕自己真把哑巴打死了,过不了几天就要吃枪子了吧。想到这里,他哇地大哭一声,两腿不住地哆嗦,小便也失禁了,顺着裤管流到脚面上。
老八想着屋里可怜的老娘,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后,慌慌张张地向村子里跑去。
而大个子虽然人高马大,其实就是个草包,那是哑巴替他挡了老八抡过来的铁锨,要是他早跑了。俗话说:识时务者为俊杰,好汉哪能吃眼前亏啊。反正自己把事情闹大了,也闹出人命了,大个子一溜烟钻进玉米地深处坐了一会儿,战战兢兢地抽了一包羊群烟。最后他一看没烟了,顺势把烟盒在手里一揉,哆哆嗦嗦地扔在地里,从裤兜里掏出墨镜戴上,从玉米地的另一头钻出来,绕到城壕沟底,一口气跑到自己家的庄子后面。他爬上靠近土墙的一棵桐树,迈腿跨上墙头,扑通一声跳入院子。墙头上突然间跳下一个人,把端着猪食准备喂猪的母亲吓得大叫一声,差点扔掉了手里的猪食盆,浑身直打哆嗦。
大个子拿掉墨镜,轻声说:“妈,是我。”
他妈一看是儿子,拿起地上的向日葵秆追着打,嘴里不停地大骂:“你个崽娃子,得是成精了,学会翻墙了,你一天不学好,哎呀,你把妈快吓死了。”说完,拍了拍胸脯,喘了两口气。
大个子抓住母亲手里的向日葵秆,做了个闭嘴的姿势,轻声对妈说:“妈,别喊了,你儿弄下烂子了,遇上人命案了,不跑就没命了,快给我拿些钱,我要逃命啊,快!”说完,拉着他妈朝屋子里跑去。
他妈一听,两腿都软了,惊讶地问:“咋了?咋了?你这娃从小到大都没有让大人安生过,你大就是被你气死的,哎呀,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,生下你这个不争气的种,你让大人咋办?”
想着现在严打的社会形势,他妈也不想问到底咋了,反正能翻墙回来,说明也不是什么好事。她一边想着,一边哆哆嗦嗦地上了土炕,跪在炕上从炕席片子下面摸出钥匙,开了柜子,拿出红手绢,准备解开缠了多圈的红毛线。大个子这时听见了外面救护车和警车的鸣叫声,吓得惊慌失措,一把夺过母亲手里裹着钱的红手绢,转身从墙上拿了件自己的外衣,兔子一般飞奔到后院,一个鱼跃,蹿上墙头。他转身回头看了一眼吓得脸色煞白的母亲,哑着嗓子说:“妈,儿子不孝,您老保重!”说完,跳下墙头,看四周无人,便迅速地钻入玉米地,狂奔而去。
他妈眼睛有点花,看见儿子飞墙而过,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手捂住嘴,也不敢大声哭号,怕引来了邻家,一边低声哭着,一边嘴里骂着:“哎呀,老天爷啊,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。哎呀,我今后咋办?”
哭了一会儿,她从地上爬起来,擦擦脸上的眼泪,心里倒纳闷起来,娃到底咋了?外面又是救护车,又是警车的,干脆出门去看看,到底咋了?她洗净脸上的泪痕,跨出大门瞭望,外面乱糟糟的人群让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她紧张地攥着毛巾,手心里直冒汗。
“我儿到底弄下啥烂子了,夺命跑了,唉!”她手扶着门前的椿树,嘴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着,莫名其妙地看着远处慌乱的人群。
老八战战兢兢地跑回家里,关上大门后,转身向堂屋里奔去。二门的门槛过高,他奔跑中跳得过高,把头也撞到门上了,脑子轰的一响,一下子跌了个狗吃屎。
看见母亲正在织布机子上织布,老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,连磕了三个响头,磕完头,泪流满面地看着母亲说:“妈,我把哑巴打死了,我要吃枪子了,不得活了,妈,您多保重啊,儿子不能给您养老送终了。”
“啥?你把哑巴打死了?哑巴谁都不惹,跟你无冤无仇的,为啥把哑巴打死了,啊?”老八母亲说完,惊恐地把织布的梭子都抛到右边墙上去了,咣当一声,梭子带着棉线掉在了地上。她慌忙从织布机子里出来,但乍一听儿子打死人了,却紧张得怎么也抬不起腿从织布机里跨出来。
门外面传来急促的警笛声,不一会儿大门就被人敲得咚咚地闷响。老八慌忙起身向后院跑去,现在全国到处都在严打,他前几天还兴致勃勃地跑到盐碱滩,挤到人群前面参加公捕公判大会看枪毙杀人犯。只听砰的一声枪响,杀人犯一头栽倒在地,两脚乱蹬,邻村神经病的爷爷手里拿着两个白蒸馍,也不顾警察的阻拦,用蒸馍蘸犯人的脑浆,嘴里大喊:“我娃有救了、有救了。”这是当地人的传说,人的脑浆能治疗神经病,但老八想到这里,吓得魂都没有了。
老八回想着那恐怖和血腥的场面,自己这回真摊上大事了,八成不得活了,大庭广众之下又绑又勒的,还不如自己死了算了。他跌跌撞撞地跑到自家后院的水井边,眼睛一闭,大喊一声:“妈、大,儿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。”
扑通一声,他跳进井里去了,不一会儿就没有了声响。
老八妈打开门,几个警察紧跟着跑进来,却到处找不见老八。他们满院子寻找,后院墙根靠着的玉米秸秆也被翻倒。面缸里、陶瓷缸里、麦瓮里,甚至炕洞里他们都找了个遍,也没有发现老八的踪影。
一位警察刚走到水井边,好像听见井底有痛苦的呻吟声传出来,用手电筒一照,井底似乎有个人影,赶忙大喊:“所长,快来,人在井里。”
听到喊声,大家呼啦啦围了过来,老八妈一听儿子跳井自杀了,哭天抢地,大叫一声后,仰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。
警察和村子里的几个小伙子分头救人,一个人脚蹬打井时留下的脚窝,慢慢地下到井底。由于最近大旱,井里的水不多,他把绳子系到老八的腰上,大喊一声:“好了,往上吊。”
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老八从井底吊了上来,放到地面上一看,老八的右腿断了,膝盖以下的骨头都顶破肉皮露了出来,一只脚歪向一边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骨头断了。
老八躺在地面上被凉风一吹,慢慢地清醒了过来,一看身边站了几个警察,自己想死也没有死成,干脆把头在靠近自己跟前的榆树上撞得梆梆响,连滚带爬地还要跳井,又被人拉住了。他哭天抢地地哭号道:“我不活了,我不活了。”没一会儿又晕了过去。
田玉佩看着老八的惨状,嘴里说了句:“这娃真是,咋会想着自杀啊,真是的。司会计,快去村委会再叫120,救人要紧。”
“不用了,用我们警车送吧,再耽误一会儿,血流干了,这娃就没命了,快,几个人抬到警车上去送医院。唉,这家伙也是条汉子啊。”派出所所长说完,看着田玉佩说,“这娃他妈晕倒了,你快掐掐人中,那是惊吓过度了,快叫人弄到屋里去。”
“好好好。”田玉佩说完,招呼人把老八的母亲抬到了炕上,放平后施救。
田菲和谷鸽一回到村子里,就看到发生的这些血腥的事情。两人吓得腿直打哆嗦,远远地站在一边,也不敢靠近去看,两人拉着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,惊恐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。
老八被几个公安抬着出了院子,洒了一路的鲜血,醒了后还哭号着不想上车,嘴里喊着:“让我去死,让我去死,放开我。”
田玉佩走到他跟前说:“娃,你还年轻,赶紧去医院,迟了你的腿就保不住了,哑巴不大要紧,只是被你那一铁锨拍晕了,破了一点皮。听话,快去治疗,别把你耽搁了。”
老八听罢,突然间不哭号了,惊恐地张大嘴巴大喘气,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。田玉佩赶紧掐人中,老八缓过劲来,躺在担架上,伸出胳膊,抱住田玉佩的腰,大声哭了起来,嘴里喷着白沫说:“田伯啊,早知道哑巴没有事,我何必自杀啊,唉,妈呀,我自己害了自己啊。啊……”
老八悲戚的哭声,让田菲和谷鸽听了头皮都发麻,此时,天空中一声炸雷震响,一阵狂风吹得老八家门前的椿树树干咔嚓一声折断一截掉落下来,豆大的雨滴随着狂风砸向地面,帮忙的人、看热闹的人大叫着四散而去。
看着警车在雨幕中渐渐地远去,田玉佩转身走进老八的院子,看见老八他娘被人搀扶着,站在二门口,哭成了个泪人,就看着她说:
“她婶子,不要哭了,孩子会治好的,你不要伤心了。唉,现在这些年轻人,咋都这样不让人省心!”
众人站在老八家的门檐下面,看着瓢泼大雨哗哗地落下,街道上一股股大水流向南边的低洼处,一个接一个闷雷接连在头顶炸响,轰隆隆的响声吓得人直打哆嗦。谷鸽紧紧抱着田菲,田菲站在父亲身边,吓得刺耳地尖叫了几声。
田玉佩抬头看看昏暗的天空,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,不住地长吁短叹。他心想,山东庄今天到底咋了?是谁招惹阎王爷了,还是惹怒雷神了?几十年来,和谐的山东庄啥时候发生过这样血腥的事情啊?想想真是可怕。
眼前,一只麻雀被暴雨淋得落在地面上,在水里挣扎着、哀鸣着。田玉佩实在看不下去了,好歹这也是一条命啊。他冲进雨幕中,捡起在水中挣扎的麻雀,兜起背心放进去,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肚皮上,想慢慢地把它暖热、暖干。
田菲和谷鸽还有在老八家门口和屋子里躲雨的人,看着老主任田玉佩的举动,心里都非常地敬佩他。
电闪雷鸣,狂风骤雨。咔嚓一声,不远处古老的大槐树,落下一根大腿粗的枝丫,田玉佩望着已有几百年寿命的古槐都断了枝丫,心里不由得惊恐起来。他突然间想起爷爷给他说过山东庄那年遭遇土匪洗劫的事情,也是发生在狂风暴雨的夜里,土匪打死了族人老大,砍杀了几位村民,直至山东庄的众乡亲义愤填膺,纷纷取下墙头的砖块,怒吼着开始拼命,奋力血战悍匪,最终才打跑了作恶多端的土匪。
古槐今天在狂风暴雨中又断了枝丫,田玉佩心想:山东庄不会又要发生什么大事情吧,自古以来,古槐断枝,都是不祥之兆啊!
想到这里,田玉佩觉得自己的后背有点发凉。
六
大个子从墙上跳下时崴了脚,只是逃命的时候,忘记了疼痛。他跑到一片玉米地的中间,躺在地上大喘气,休息的时候,才觉得有点脚疼。他坐起来一看,妈呀,脚腕有点肿了,也不知道怎么破了一块皮,慢慢地往外渗血。环顾四周正好有几棵刺蓟草,便揪了几片叶子,放进嘴里咀嚼了一会儿后,敷在红肿的脚腕和伤口处,疼得龇牙咧嘴。他顺势仰躺在玉米地里,闭上眼睛,开始胡思乱想,想着想着,竟然睡着了。
一阵凉风吹来,大个子打了个寒战,睁开眼睛透过玉米叶子一看,天空一片昏暗,满天乌云密布,震耳的炸雷声一声接一声地不断传来,让他胆战心惊。他心想,不能在这停留了,大雨来了能把活人淋死,得想办法离开这里,到底去哪里呢?
突然间,他想到了四五里路外的盐碱滩边,那里靠近公路,路边有邻村为了放羊在羊圈里盖的羊房,还是先到那里再说吧,最起码不至于被暴雨淋死。
想到这里,他慢慢坐了起来,披上外套,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个不停。他活动了一下腿脚,刺蓟草还真管用,脚关节也不太疼了,血也不流了,站起来走了几步,还可以走动,抬头看看天上翻滚的乌云,加快了逃命的步伐,也顾不得玉米叶子刮蹭得脖子和脸上一阵阵的刺疼。
他一边走一边想,自己下一步到底该去哪里?要跑就跑远点,去新疆,就是去拾棉花也不至于饿死吧,但新疆太远,他又不敢坐车,光靠两条腿跑到什么时候啊。还有延安的店头,听说那里煤窑多,不行就下矿去,唉,算了,要是塌死了,连尸首都送不回来,想想也挺可怕。
走了一段,他突然来了灵感,想到了自己曾经读初中的时候,在课本上学的一些知识,至今难忘。一个南方小红军北上抗日,迷失了方向,是北斗七星为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,最终走到了延安,身经百战后,最后成了共和国的功臣。看来只有北上,走到哪都行,从小母亲就说自己是有福的人,自然会吉星高照的。主意拿定后,首先要解决的就是饿肚子的问题,他想到了盐碱滩种的甜萝卜,一会儿吃上两个,先不饿了再说。
大个子走到地边,探头看看四周,没有人影,反正暴雨天,空旷的盐碱滩上哪里还会有人啊。他放心地走出玉米地,经过一条通往劳改农场的公路后,看到那个羊圈里盖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盖在盐碱滩边,离这不远。于是,他先走进甜萝卜地,拔出一个大萝卜就吃,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。眼前是一大片甜萝卜地,一眼望不到边际,他知道,甜萝卜是熬制白糖的一种材料,不会中毒,吃起来甜丝丝的,味道还挺可口,大个子一口气吃了两个,肚子吃饱了,也觉得自己精神了许多,顺便又拔了两个带到羊房去,以备自己晚上饿了充饥。
沿着煤渣铺成的公路走了一段,到了羊房门口,探头向里面看了看,看来已经废弃多时,地面上全是大人和小孩的大便,臭烘烘的很难闻,好在土炕还在,上面还铺了一层玉米秆,他抱起一捆玉米秆,把地上的大便统统扫了出去,然后上了土炕。他靠在墙上,想着今天郭老八可憎的样子,心里就来气,但转念又想到哑巴血糊糊的惨状,老八口吐白沫挣扎的样子,自己真没有想到,这回真惹下大事了。现在全国正在严打,想活命只有逃命,他决定养精蓄锐后,连夜就跑。在那之前,他要先眯一会儿,确实有点困了。
轰隆一声雷响后,一阵狂风刮过,羊房门口清扫出去的脏物及玉米叶子等,呼啦啦地被大风卷走了,暴雨哗哗地落了下来,狂风骤雨几乎要掀翻这个小小的羊房。大个子靠在土墙上,闭上眼睛,不管外面的大雨下成什么样子,哪怕房子被大风掀翻,哪怕被洪水冲垮塌死自己才好,省得亡命天涯还不知道后面要遭多少罪,死活也不好说,算了,听天由命吧。
外面狂风暴雨,肯定无人,他安心地睡着了。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,外面一阵机器的轰鸣声吵醒了他。他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,慢慢站起来,探头从小小的窗口往外观察,发现是一辆汽车陷进公路边的泥坑里,轮子在水坑里不住地空转,溅起一股股的泥水,却怎么也开不出泥坑。他探头向公路左右看去,天已经大亮,路上没有一个行人,随即抱起茅草屋里的一堆玉米秆出了屋子,司机正好下车查看情况,急得满头大汗。
大个子把玉米秆往轮子下面一铺,示意司机上车去开,结果司机一加油,轰的一声,汽车驶出了泥潭。停稳车后,司机下来就给他发烟,高兴地连声说:“谢谢你,小伙子,来抽根烟。”
大个子挠挠头,看着脸色黑红、嘴唇厚厚的司机师傅,嘴里甜甜地说:“呵呵,叔,不用谢,我这也是电影上看的,呵呵,对了,叔你这是去哪里啊?”
“准备回煤城,昨晚来盐碱滩的劳改农场送煤炭,结果下了暴雨,今天想着公路应该没有事,着急赶路,结果路面打滑,汽车就滑到水沟边上了。唉,这路实在难走,大坑小坑的,多亏你帮忙,谢谢啊!”司机抽着纸烟,对着大个子说了一通。
大个子一听真高兴,真是瞌睡遇到枕头了,吉人自有天相,煤城不就是在北边吗?刚好是北上,先跟着师傅北上,走一截是一截,离开这里就安全了。
想到这里,他对师傅说:“叔您好,我想跟您去煤城,下矿挣钱去,您看现在农村的生活,穷得叮当响,辛苦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多少工分,吃的也是苞谷面馍和红苕。我想好了,去了煤城,干点零活或者下矿挣点钱,总比待在农村受穷好。我想坐您的顺车,如何?”
师傅听完也很高兴,拍拍大个子的肩膀,操着浓重的河南腔说:
“中,那有啥,顺路,上车。”
就这样,大个子坐着送煤的解放牌汽车来到了煤城。幸运的事还在后头,司机师傅的弟弟在石凹煤矿劳资科工作,听说矿上最近在招农民协议工,在司机师傅的引荐和担保下,填了几张表后,大个子摇身一变,成了一名采煤工人。办完一切手续后,他来到煤矿后面的一条河流边,扯着嗓子大声地吼叫:“啊啊啊!”高八度的嗓音在空旷的山坳里传得很远很远,惊得松树上的几只松鼠,惊恐地看着他,一会儿便逃得无影无踪了。
来到职工澡堂,他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水澡,自己长这么大,哪里洗过这么舒服的热水澡啊!在山东庄,就是夏天的时候,忙完一天的农活,才去水库里洗个澡,有时还被冻得牙齿咯嘣咯嘣响。这舒服的感觉,真好!
洗过热水澡后,他回到职工宿舍躺在架子床上,一头钻进被窝里,自己得意地偷着乐:我这辈子吉人自有天相,有北斗星指路,真是吉星高照。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,革命取得成功,我大个子一直北上来到煤城,一定也能成大气候。想着未来,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,因祸得福的大个子,嘴角挂着微笑,一会儿便进入了甜蜜的梦乡。
山东庄这场打架风波过后,老八右下肢还是没有保住,被截了肢,法院最后判一缓二,在家休养;哑巴头上缝了六针,清醒后,住了几天医院,被田玉佩接回村里,落下了轻微的脑震荡;大个子没了踪影,听人说可能去了新疆,也可能投井自尽了,但谁也没有看到尸首。
没过多久,暑期到来,酷热难耐,邻村及山东庄的小孩,好多突然间得了急性脑膜炎,好似一场瘟疫席卷而来,弄得人心惶惶。学校停了课,大人在家看管自己的孩子,不准相互串门玩耍。
大个子十二岁的弟弟没有救过来,最后死在妈妈的怀里。他妈坐在土炕上,把儿子抱在怀里,整整哭了一天一夜,哭得眼睛红肿,就是不肯让人埋掉孩子。
三天过后,尸体放在家里都有味道了。田玉佩带领村里几位年长者,拿了工具,来到大个子家,给大个子他妈讲了好多瘟疫和传染病的知识,好说歹说,才用褥子把孩子卷了,红布包裹好,埋在孩子爷爷坟墓的前面。
懂风水的阴阳先生老石头,还在孩子的坟头上砸进去一根桃木橛子,嘴里念叨了好一会,大家才伤心地回到村子。
路上,田玉佩问老石头嘴里念叨的是什么?老石头诡秘地一笑,抽了几口烟锅子,才说:“我念叨的是安魂曲,让孩子爷爷把小家伙管好,不要让他的魂再回到村子里,找孩子玩耍做伴啊。”
“哦,原来这样啊。”田玉佩一边低头走,一边又想起古槐断枝的事情,说来真是灵验啊。
谁知第二天,老石头的孙女也得了脑膜炎,高烧一直不退,大队的医生全力以赴抢救了一个礼拜,孩子的命算是保住了,但好长一段时间,孩子都是扶着土墙才勉强能走一段路。
人常说:祸不单行。老石头的儿媳妇和婆婆吵了几句嘴,骂了几句脏话,被老公扇了几个耳光,躺在炕上哭了一晚上。黎明的时候,她拿了根绳子,来到村口的大槐树下,竟然上吊自杀了。
早起拾牛粪的老石头刚走到村口,发现古槐树上直挺挺地挂了个人,走近一看,妈呀,这不是自己的儿媳妇吗?她脸色铁青,吐着紫红的舌头,狰狞的面目吓得他大呼小叫,等把儿媳放下来的时候,她早已经死了。
老石头的儿子后悔得捶胸顿足,号啕的哭声回荡在山东庄寂静的清晨,但村里有个讲究,暴死者不能入屋,只能身上盖着大红棉被,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,看着凄惨苍凉。刚刚大病初愈的孙女,紧紧抱住妈妈的脖子就是不松手,哭得晕了过去。
老主任田玉佩哀叹几声后,心里倒是怀疑起老石头风水先生的能力了:桃木橛子也不灵验了?
他安排村里的小伙子去公坟里打墓,早早让暴死者入土为安,省得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惊恐得不敢出门。
安葬了老石头的儿媳妇,一个礼拜过后,一场薄雾笼罩了山东庄,云开雾散的时候,人们惊奇地发现古槐树上,蝴蝶成群,鸟儿啄食,一派难以想象的稀奇景观。
这样的场景,惊得村里的老人们张大了嘴巴望着眼前的一切,更有那些迷信的老婆婆,赶紧在树下的石磙上摆上香炉,点上香火,长跪叩拜,念念有词,并唤来孙子孙女,小心地捏起点点香灰,抹在小孩的额头上。有的小孩窃窃傻笑,老婆婆们总是轻轻地拍打着说:“快跪好,神仙下凡了,祈求健康平安,坚决不能笑,要不然,脑膜炎那瘟神就会来了。”小孩们认认真真地跪在那里,被吓得不敢吭声。
而不远处的土墙边,老石头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杆,一脸凝重地靠在土墙上,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,他算是懂风水的先生,可也弄不明白今年到底怎么了,奇怪的事情一件接一件地发生。
这棵几百年的古槐树下,他曾经坐在石磙上,给孩子们讲过山西大槐树的故事,大个子死去的弟弟还扑闪着大眼睛问过他:“石头爷爷,那人们离开家乡,为什么要来大槐树下看一看啊?”
他笑着说:“大槐树是根啊,它长得高大,走得再远也能看见。元末明初战乱四起,那时的中原大地千里无鸡鸣,朱元璋皇帝为了平衡人口,把富庶而人丁兴旺的山西人口,迁往人烟稀少的中原和江南,那时的政策就是:四口之家留一,六口之家留二,八口之家留三。所以,迁移的人口可多了,那些迁徙的移民先集中在大槐树下,点名画押后,被官兵拿着刀枪棍棒押走,那时候的人真是可怜啊!”
老石头还问那群孩子:“你们知道什么叫解手吗?”
“知道,就是尿尿。”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。老石头笑笑说:
“对,是尿尿,可那时,移民们是用绳子绑着双手,想尿尿的时候,
就要解开手,才能尿尿,你说那时的人可怜不?”大个子的弟弟还问:“为啥可怜啊?”
老石头摸摸他的脑袋说:“唉,谁愿意离开家乡啊,背井离乡的人心里肯定是凄凉的。”
老石头想到这里,老泪滚落,泪眼模糊地看了看那些下跪的大人和孩子,想着死去的孩子和自己的儿媳妇,长叹了几声。
山东庄最近发生的奇事、怪事很多,老主任田玉佩坐卧不宁,茶饭不思。早饭后,干脆骑上他的飞鸽自行车,径直奔向乡政府和乡镇医院,先消灭脑膜炎是当今的大事。
他从乡镇医院带回了许多板蓝根、柴胡、鱼腥草等中草药,在村口大槐树下支起做豆腐的大铁锅,按照大夫的防疫要求,开始熬制中药,让全村男女老少都端着洋瓷缸子、大老碗来喝中药。不想喝药的孩子,也被大人们硬是灌进嘴里,再哭再闹也不行,一勺一勺的中药灌进肚子,尽管也吐了不少。
一个月后,村子里住院的孩子都出院回家了,大人与孩子们再也没有人得脑膜炎了,疫情总算得到了控制。田玉佩靠在大槐下的一堆玉米秆上抽着旱烟,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。
后来,田玉佩还是听了风水先生老石头的建议,请来了戏班子,在古槐树下搭台唱戏,让锣鼓铙钹的铜器声音,震走瘟神和邪气,恢复山东庄的安静与和谐。
秦腔《打镇台》《二进宫》等戏曲唱了一天,戏班子撤走后,老主任田玉佩放下烟袋,郑重地对着古槐又是磕头又是作揖,嘴里也学着懂易经、会算卦的老石头,念念有词,以祈求山东庄的父老乡亲们风调雨顺,人丁兴旺。
下午,老八终于可以出来转了,拄着双拐,远远地看着老主任田玉佩的一举一动,想着自己前一段时间的一时冲动,给山东庄带来了多大的负面影响,自己失去了一条腿,害得大个子至今杳无音信,也伤得哑巴不轻,让老主任操碎了心。老主任明显地苍老了许多,头上稀疏的白发几乎秃顶,腰也弯了下来,脸上的皱纹刀刻一般的沧桑。
以前的山东庄,茶余饭后,村子里的老人们最喜欢来到古槐树下,一边抽烟,一边聊天,一边赏景。更高兴的当数那些疯惯了的孩子们,钻进附近的油菜地里捉迷藏,等跑出来的时候,脸上及头发上沾着金黄的花粉。也有孩子哭着飞奔而出,原来头上让蜜蜂蜇了几个大包,钻进爷爷怀里哇哇大哭。爷爷笑笑,不慌不忙地从烟袋锅子里掏出一点烟油往孙子头上一抹,一会儿就不疼了,孙子摸摸头,转而破涕为笑,又开始玩耍去了。
田玉佩站在古槐旁的田地边,想着以前古槐树下热闹的场面,想想山东庄现在满是愁人的事情,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转身打算回家的时候,却看见老八站在不远处,雕塑般地瞅着他,想想娃可怜的样子,还是朝他招招手,示意他过来坐一会儿。
老八没有迟疑,拄着双拐,咯嗒咯嗒地挪了过来,他右腿膝盖以下截了肢,空空的裤管随风摆来摆去的。
到了田玉佩面前,他尴尬地傻笑,摸摸自己硬扎扎的短发,半天挤出几个字:“叔,你弄啥哩?”
田玉佩没有回答,先扶他坐到古槐树下的石磙上,看了一眼他空空的裤管,长长地叹息了一声,拍拍老八的肩膀说:“孩子,你把罪受了,唉!”
老八一听,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,一看四周无人,竟然哇哇地大哭起来。老主任心软了,把老八揽在自己的怀里,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脊背,任凭他号啕大哭,自己也觉得眼热,老泪也慢慢地顺着脸颊流淌下来。
过了好一会儿,等老八的情绪稳定下来,田玉佩捧着老八的脸,轻轻地擦去他满脸的泪痕,泪眼蒙眬地看着老八说:“孩子,冲动是魔鬼啊,血淋淋的教训,你小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,你看你现在这般光景,老叔作为一村之长,也不能坐视不管啊,我想让你去村委会看个大门,申请点补助,把你先养活起来再说吧。”
“那谢谢老叔了,我知道自己错了,但一切都晚了,后悔都来不及了。”
“唉,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啊,好好保养身体,什么也不要想了。现在,也不知道大个子跑哪里去了?”田玉佩说完,哀叹了一声,转身向远处的田野里看了一眼,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中的云朵,心里倒是牵挂起大个子来了,毕竟他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啊。
(未完待续......)
(作者简介:任来虎,陕西富平刘集人。就职于陕西煤业黄陵矿业集团发电公司,陕西煤业化工集团作家协会理事,陕西省能源化工作协会员)